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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知道戚长风很快就要离京了,除了康宁。

    但即便如此,这个冬天对于康宁来说也已经足够难过。

    有时候像梁徽帝那样的人,总以为他真的可以把心爱的柔弱的孩子养在纯白的云端,给他建上一座透明的琉璃房子,一切风雷电闪、灰泥尘埃都会由他这样无所不能的父亲挡在外面。康宁目之所及,永远都只会有明月星辰、朝阳晚霞。世间男女老少彼此相爱,小孩子都会在有星星的夜晚回到母亲身边。

    但人呼吸空气,饮食五谷,概莫能外地活在这真实的人世间,便永远无法脱离滚滚红尘的浊气与人类驳杂的欲望,更绝无可能永远无知无忧、不受裹挟。再厚重的城墙也总有风霜透入,而越是严密保护、不肯叫他吹到一点风雪的孩子,越是难以捱过寒冬。

    如果说在京郊的林中发生的那场祸事是飘进小皇子琉璃宫殿中的第一丝阴霾,那么接下来,缕缕暗影都开始从小孩子曾以为澄净无波的水面下浮现出来。

    在冬日漫长的养病生活中,康宁在有心人的引导下,终于得知了好些年前的一件事。那时他还极小呢,而三皇兄的年纪也不大,还是个赤诚勇敢、又禁不住幼弟撒娇的小小兄长。

    黎衡晏在一个夏天的午后,从众人都以为小皇子在那睡熟了的皇帝的寝宫把弟弟偷了出去,其实他们跑出去的距离根本不远,不过是遥遥望见了靠近前六殿的内宫门,呼吸了片刻殿墙外的空气,半盏茶的功夫就被一群人大惊小怪地找回去了。

    皇帝骂了三皇子一通,却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只不轻不重地罚三儿子抄了两卷书。

    自那以后,康宁便一直同他三哥关系最密。他却早忘了在幼年那次出逃后,他有半个月的时间没再见到过他三皇兄,而他三皇兄身边伺候的小太监,经那一遭也再未于宫中出现。

    直至这个格外寒冷的冬日,他才终于知道了,在他们被抓回来的那个下午,在康宁回到赵贵妃身边歪缠要点心的同一时间,三皇子正跪在陈嫔面前,被他自己的母亲红着眼睛抽了满背的血棱子。

    “你怎么敢这样莽撞?你以为那是你同胞的弟弟吗!你以为你跟他一样贵重吗!”陈嫔又心疼又恨铁不成钢,手下得重且急,把三皇子柔嫩的后背鞭出了一道一道青紫骇人的肿痕。

    “母妃为何要如此!父皇也并没有生我的气!”黎衡晏含着泪问他的母亲。

    “那是因为这位金贵的小殿下没有出什么事!”陈嫔几乎控制不住地把一些她长久以来的嫉恨不平发泄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你以为你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你母妃我又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你以为我是你大皇兄那宠冠后宫的母妃吗?你以为太湖陈家是贵妃背后的赵家吗?咱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够在你父皇那里赔四殿下一个人的!你懂不懂啊!你懂不懂啊!”

    在那一刻,来自生母的感情上的伤害几乎超过了黎衡晏受到的身体伤害,他憎恨又伤心地梗着脖子吼了回去:

    “母妃愿意自轻自贱,请不要带上儿子!”小小的皇子挺直脊梁跪在陈嫔面前,维护着自己在这时这刻自己的亲生母亲面前岌岌可危的尊严:“父皇对我们兄弟姐妹一视同仁,一样的重视疼爱,绝不会践踏自己的血脉。康宁也不是什么金贵得碰不得的小殿下,他是我的弟弟!”

    “我自轻自贱?”陈嫔觉得自己快要被孩子不懂事的顶撞气昏头了,她流着泪冷笑了一声,“儿子,你被你父皇养得也太天真。你以为你母妃天生骨头软,就愿意自轻自贱吗?我告诉你,这天底下,这宫城里,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就是轻贱,生来就轻贱,这都是老天爷定好了的!”

    “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小太监,卓儿怎么样了呢?”陈嫔在这发泄情绪的当头,甚至是含着一股恶意地盯着自己的亲生骨肉,“他轻贱得连一条自己小命都留不住,这时应该已经裹着席子叫人扔进京外的荒山里了吧。”

    那一日,黎衡晏是尖叫着被他收到消息匆匆赶来的父皇一步步抱走的。之后的半个月,皇帝一直把三儿子带在自己身边,亲自看护照料,尽力消除着这件事对年幼的儿子造成的可怖影响。

    皇帝带着儿子在京郊大通河的堤坝上掷石头,教他通过外邦晋上的千里镜看夜空中高挂苍穹的星星,他还乔装同黎衡晏两个人出宫去、亲自在孩子面前下场与一个大汉顶羊——他甚至并没有对陈嫔作出任何的处罚,只是在那之后更少到她的甘芝宫去了。皇帝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也不过是个优柔寡断的父亲,他那时甚至已经到了憎恨陈嫔的地步,但他仍然害怕惩罚陈嫔会更加伤害到年幼的黎衡晏。

    皇帝想周全一件无可能完成的事,他独自张着一只大大的帆,想要把他所有的孩子都牢牢挡在帆的后面。

    但是那些孩子的母亲从四面八方瞧过去,却都疑心自己的心肝被剩到了皇帝那张帆的边缘,她们只想用那张帆笼罩住自己的骨肉,于是四下用力,彼此憎恨,帆布早就到处漏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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